为了你
我一直不相信这照片上的女人是我的母亲。
照片上的女人是那样的美丽，而她呢？衣服全是些旧货，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，尤其是眼角那儿都能叠好几层。但她从不关心这些，并且超级烦人，自己一个老落后，还整天逼着我学，孔子还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。
可照片上的她就在那儿摆着，一个不争的事实。
午后，趁着母亲不在家，我点上烟，欣赏着外面的风景。外面下雨了，她带伞了吗？想到这儿，我拿烟的手停住了。
“真麻烦！”我扔掉烟，拿着伞跑了出去。
“知道要下雨就不要乱跑了好吗？”她果然没有带伞，我向她埋怨道。
“不好意思啊，学生还上学呢，”
“好了好了，你先上去吧，都饿死我了！”我打发她上去，一想到那根烟没抽完就来气，得补上。
“王思文，王思文。”是她叫我吃饭了，我吸完了最后一口，脱下外套甩了甩，就冲了上去。
晚上我看着那轮月亮，才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五，是她的生日。但她一点没提，其实十八年了，只听她提起过，但也只有那样罢了。
早上我慌慌忙忙起来，跑去学校。学校的那群人又在讨论未来的事情。学校的一天就这样过完了。我走到学校门口的一间门头房门口，向她说一声，我先回家去了，可人多的她已经看不到我了。我犹豫了一下，却还是走了。
路上看着那即将落山的太阳，我闲的发慌，不觉又考虑起她来，她究竟为何要这么拼命？明知道自己身体虚弱，早上补习班，晚上开小店。呵，自己文化水平不够，竟又想在这个年纪拼一下学业。
想的越来越深入，可我依稀看到路边有发光体。这么窄的道上哪来的车。我走过去，是在树干上。我二话没说将它拿了下来，靠近一看才发现它是那样漂亮，晶莹剔透，似乎它有股吸力将我吸进去。我一巴掌自扇己脸上，感觉这东西不一般，将它带了回去。
以为捡了好东西，路上我一直在乐。却没发现，走着走着，这景色变了，楼房全部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平房和那无穷的森林。
似乎声音也变了，我听到了读书声。声音发颤，却仍有活力，眼前的画面也真实起来――这是一个农村，在一户人家门口，小男孩儿在河边柴火垛上读书，身上衣服破破烂烂。又发现树后有的小女孩儿在听，她也发现了我。
她慌张地跑了出去，我不知为何也跟了上去。
她拿起被扔在地里的种子，又撒了起来，似乎不想被人以为她偷懒了。
幼稚！我走向她。她警觉的抬起头来看我。
圆圆的脸上两只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我，两腮冻得通红，她不笑的脸上依然有酒窝，头发扎成个马尾。这就是传说中的原生态吗？
“喂，你是谁啊？”她似乎被我盯得害羞了。
“噢，我……”还没等我说完，只听后面一串急促的脚步声，刚才的男孩拿着棍子直冲我来，我当时吓得不知所措。
“妹妹让开，”他是在叫那个女孩，但女孩也有些慌了，
“哥，住手，它不是坏人！”
“哈？”他哥哥停了下来“那他是谁？”
女孩也不知说些什么好。
“啊，我绝对不是坏人。”我急忙说道。
不知是他有火眼金睛，还是他听她妹妹说的，他竟放下棍子。
“妹妹那也要小心，我课本还在河边，要是被人偷了，要挨父母打骂了。”
“谢谢”待她哥哥走后，我又转向那个女孩。
“没事。”她也放下心了，继续干农活了，我在一旁看着，有些好奇，问她这么小怎么就干活了。她说家里生活艰苦，需要帮父母分担，我感叹一声，问她几年级了，她停住了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。
“嗯，不会没上学吧？”我惊讶道，但她好像受了什么侮辱一样低下头了，我忙表示歉意。
“你父母呢？为什么你哥哥能读书，你不行？”我替她抱不平。
“你不了解情况，我们四个孩子呢，能让我哥读书就不错了。”
“那也不行，不读书怎么行，不读书哪有饭吃？”但我突然想到了什么，有些语塞。“反正就不行，那是你家吧，我要找他们问问。”说完我就冲她家走去。
作为大门的木头已经招了虫子啃食，铁锁也生了锈。门院里全是些劳动工具，也有两个孩子在忙。
“什么时候老四也能有老大和老三的觉悟呢？”里面传来了男声。
“哎呀，孩子想学就让她学嘛，又不会耽误什么事情。”似乎男女在对话，这肯定是她的父母了。
“喂，当家的呢？还讲不讲理了，凭什么不让学习了 还有没有法了？”我冲里面大喊，他的家长过来问我是谁，那两个孩子也往我这边看。
“我专管天下不平之事，为什么不让孩子学习啊？”
“你谁呀，在我家咋咋呼呼的。”她父亲就要动手把我赶出去，他父亲似乎是个急性子，和我姥爷有一拼。
“哎，打人可是犯法的，打我你就等着吃官司吧。”我要挟他，似乎也受用，他也没再动手的意思了，我变得更起劲。
“现在这是法治社会，和平年代了，为什么不让孩子上学？”
“我愿意让他们上就上，你管得着吗？”似乎刚才吃了瘪，她父亲冒出这么一句。
“什么？”我大呼小叫起来。“这么不讲道理，这日子没法过了，不让孩子上学，没天理啊！”我咋呼的声音越来越大，周围的邻居以为出事了，都来凑热闹，她父亲慌了。
“杰，这是怎么回事？”她父亲看着那女孩。女孩也说不出话来，似乎也没想到事情能闹到这种地步。
“守义，这怎么回事？”似乎看到当官的来了，我叫的更大声，他父亲也不说话。
“又是孩子上学的事儿，给你说了多少遍了，现在上面管的严，你家孩子不上学是违法的。”
“对，我完全可以以一个公民的身份去告你。”我麻利的站了起来。
“这……”她父亲害怕了。
“就让孩子去吧。”她母亲也在旁边劝着。
这事就这么结束了，她父亲暂且同意了下来。
“哦，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。我还不知道在为谁打抱不平呢。”
“嗯，我叫赵文杰，真的是谢谢你。”女孩听到有学上了，很高兴。
“嗯，”我也很高兴，释放了下压力。等等，她叫什么，赵文杰？
“这里是董五村？”我有些慌张。
“嗯，对啊”
我似乎受到晴天霹雳，我竟然来到了她的童年，但我没想到她小时候还挺不容易的。
“喂，你知道吗？从前我父亲从不让我们碰书，说这太浪费钱了，他只想让我们干活好挣钱。可我哥不听话，总想读书，但父亲就是不同意，然后我哥在大冬天里跳河了，虽然最后救了上来，但他痛苦的模样我至今难忘，他以死相逼让父亲供他读书，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害怕，身边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从你身边消失，这种滋味有多不好受，所以我不敢尝试，一直顺着他们的意愿来，我知道他们也不容易，可我不想放弃……”她流下眼泪。
听她这么一说，我心里也挺不好受的，她从来没给我讲过这些，我以为她都在自作自受。
“喂，答应我不要放弃学习好吗？哪怕所有人都反对你。”
父亲常年不在家，家里的一切都是她来做，她什么活儿都干过，卖保险，代课，教辅导班，但总是干不长时间，人们嫌她的知识太落后，年龄也太大。还记得不教辅导班之后的那天晚上，她在家里一声不吭，时不时的翻着为教辅导而借的课本。
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了，回来之后像变了个人一样，脸上挂着喜悦。她用这几年攒的钱从学校门口租了个门头房。就是要赚学生的钱，她如是说道。我当时以为她在较真，但现在回想起来――
她哪是在较真，她是在为我的学习考虑。
我停下脚步，“你在这儿等我。”我跑回家去。
“嗯，公民又回来了？”如果我没猜错，这应是姨，但现在没空理会这些，我直奔他她母而去。
“请你们一定一定要多听听…嗯…赵文杰的想法，你们要多支持她，我在这儿谢谢你们了。”我低下头来。
“这，你变化也太大了吧？”她父亲接受不了。
“请一定要。”我弓下腰来。
她还在河边抽泣，我坐在她身旁，看着这眼前的一切。
“你恨他们吗，哪怕一点点也好。”我开口问道。
她摇了摇头，调整情绪后，“你知道吗，之所以我们还能正常的生活下去，都是有人在背后替我们承担着压力。”
我受到了冲击，“你不要想太多好不好？”我的眼眶有些泛红。
那一年，恢复高考，我放下心来，望着曾经舅舅跳过的那条河。她向我走来，笑的那样的灿烂，看的我都出了神。我恭喜她。
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提醒她，提醒她不要走那条路。
我妈是高中学历，那些大妈们不信，一个开小卖铺的能是个高中学位，她之所以嫁给我爸，是因为他是工人，但没想到他不务正业，被公司开除，出国多年。
我还是向她说明了，告诉她要换种活法。否则你会很不如意。她满不在乎，还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，
“我…我…”被两双大眼睛盯着，我撒谎的句子都给我憋了回去，我最后向她坦白了一切。
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。“这是不孝顺的孩子的赎罪吗？”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容充斥在周围。
“哎，那如果我照你说的做了，你还会存在吗？”她饶有兴趣的问我。
这个问题将我卡在那里，是啊，那我会存在吗？
她看着我呆呆的表情，“真是个傻孩子！”她走了，留我在原地思考，疯狂的思考。
她为什么放弃自己的容颜，甘愿嫁给那个男人？她为什么处处碰壁，还要继续坚持？她为什么知道自己不行，还要去做？
“其实都是有人在为我们默默承受。”脑海里闪过这么一句话，她这是在为我承受？
“哈哈哈”我似乎接受不了。
啪！我扇了自己一巴掌。
啪，啪，啪，“王思文你就是个畜生。”我大哭起来。
“你，你不配活在这个世上！”
与其将错误持续到底，还不让它从未发生。
我再次找到她，“我不后悔，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。”
她没有说话，仍然盯着我，这次我没有回避。
“喂，你真的是我儿子吗？”
又把我问住了，“这…这还有假吗？”
“那你听我抱怨过吗？”
“啊……”
“好了好了，你知道吗？我认为我如果真有你这么个儿子，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。”
是啊，她从未甚至一点抱怨的表情都没有，这一切都是我在自作主张，我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失败过。
“你……你从来只为别人着想，却总忘了自己，你是图的什么啊？”
她嘴角微扬，“傻瓜，生活的怎么样都无所谓呀，如果一个人连生存下去的信念都没有，那才没意义啊！”
从那以后，我只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。
看着她父亲扣留他的工资，只给她一小部分的生活费。看着她因生活所迫，留在这小城里发展。看着有人利用她的淳朴来欺骗她。
我弄得浑身是伤，却依然看着她。
夕阳下，她望着即将远去的火车，一男人停在她身旁。
“怎么样？想不想乘坐它去看一看这世界。”
我知道这不会改变，但至少不是全部。
二零零一年，病房里的女人看着男人抱来的孩子，疲惫的笑了。
出于礼貌，我也笑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