丑母
丑 母
文/云 清
时间过的真快啊,一转眼又是两年多的时间没有回过老家了。前两天小妹从老家打来电话。电话的那端,小妹告诉我:母亲由于年龄大了,近来身体一直不是很好。她说母亲十分想念我,希望我有时间能够回去看一看,如果方便的话,让我最好能够带上丫蛋儿(女儿的妮称)。
时逢年底,单位的事情比较多,几位同事正在忙活着年终绩效考评的事情。但一想到妹妹在电话中描述的情形,我的心里就变得焦躁不安,怎么也静不下来。于是,我草草地安排了一下手头的工作,向单位的领导递交了一份休假申请。几乎都没来得及多带一些换洗的衣物,就拉着懵懂的女儿,匆匆地踏上了归乡的列车。
窗外夜色渐深,困倦的女儿在列车微微摇晃的卧铺席上已经沉沉地睡去。望着女儿在睡梦中露出的幸福而甜蜜的笑脸,恍惚间,我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。仿佛又回到了记忆中故乡的小村庄,思绪又飘回到了那个遥远的,满载着苦涩与辛酸的从前……
……丑八婆,丑八婆,腿儿瘸,背儿驼……二十多年了,已经整整二十多年了。每当我想起童年时,村子里那些顽童唱过的顺口溜,我的心中就会禁不住隐隐作痛。那是因为,那个顺口溜中的丑八婆,她不是别人,而正是曾与我和妹妹相依为命,一起生活过的勤劳而善良的母亲啊。
是的,母亲是一个容貌非常丑陋的人,其实用丑陋来形容她的脸,也许都是在美化她了。因为即使我们用狰狞可怖来形容这张脸,也不能算是说之为过,因为那确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。
母亲不仅面貌丑陋,而且还是一个跛足而略显驼背的女人。母亲的个子很高,有一双和男人的差不多一样大的手。儿时记忆中的母亲,就是用这样一双粗糙皲裂而结满硬茧的手,给妹妹梳过羊角辫;儿时记忆中的母亲,就是用这样的一双手,在我生病的时候,轻轻抚摸过我发烧滚烫的额头。
记忆中的母亲,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,很少见她和别人交往。就算是遇到村里那些顽童和无赖的哄笑、讥讽,她也总是会一个人静静地离开,默默地承受,几乎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的辩白和回应。
记得一次回家的路上,我忍不住问母亲:他们总是骂俺,你为什么不让俺还口啊,难道俺还真的怕他们不成?母亲拉着我的手慈爱的说:孩子,你要做一个能屈能伸的好孩子,和这些人生气,是不值得的!
那天晚上,我记得母亲很晚很晚才睡。也就在那天晚上,我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了,对着一个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花布包,哭了好久好久。
从此,那个铁皮柜中的花布包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,成了我心里一直希望能够知道的一个迷。有好几次,我都趁着母亲高兴的时候提起它。可每次我都会发现,母亲在听到这个问题后,原本光亮的眼睛立刻就会黯然了下去,继而总是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……
记得那时,家里的生活是很清苦的。为了使我们兄妹能够与别的孩子一样,在过年时有新衣服穿,母亲平时总会将舍不得吃的鸡蛋一个个地攒起来,用篮子挎到集市上卖掉。然后用换来的钱给我们买回布料,求同村有手艺的婶婶们帮忙裁好,最后自己缝制成衣裳。
每当过年的时候,看到我们穿上了她亲手缝制的新衣服,母亲总会微微地笑着。那时,她那丑陋脸颊上的两条肌肉,也总会跟着一颤一颤地抽动着……
70年代的乡下,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是很浓重的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在生活上母亲却总是偏爱于小妹,不管是吃的、穿的、还是用的,这究竟是为啥,母亲从来都没解释过。这对于当时懵懂年少的我来讲,同样是另一个难解之迷。
记得有一次学校开运动会,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要穿白鞋。母亲特意托人从城里给小妹买了一双白鞋回来。却对我说,运动会穿什么鞋都行,哪儿来的那么多的规定。
还记得当时,气愤难平的我,恨恨地把小妹的白鞋扔到了窗外。可是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,我的行为会激怒了母亲。“今后,不许你欺负她!”母亲怒吼着,象疯了一样,步履蹒跚地扑向我,没头没脑地撕打着我。母亲那激动的神情,至今我还能够清晰地记得。
那是从小到大,母亲唯一的一次打我。记得那天夜里,母亲又是很晚才睡,又拿出了那个花布包,默默地哭了很久……
光阴荏苒,岁月匆匆。在母亲的呵护下,我和小妹一天天地长大了,母亲也日渐苍老,她的脊背也明显地变得更驼了。
在我大学毕业那年,小妹也恰好考取了省内的一所师范学院。那些日子,母亲显得格外高兴。我几乎能感觉到有很多时候,她甚至因为兴奋而坐立不宁。
记得送妹妹去学校报到后回来的那个晚上,母亲将我叫到了她的房间,让我坐在了她的身边。
孩子,现在你和妹妹终于都长大成人了,娘有一件事儿一直就想告诉给你,今天也该是你知道的时候了!母亲一边说着,一边站了起来,打开了在炕尾放置的那只上了锁的铁皮柜子,从里面拿出了那个我曾经见过几次的花布包。
其实,娘一直就想告诉你,只是感觉今天才合适。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缓缓地说。
孩子,你知道么?其实……其实你和丫头(小妹的妮称)本不是亲兄妹……你是娘的亲生骨肉,而丫头却是我收养的孩子……母亲犹豫了几下,最终还是完整地说了出来。
什么,娘,您说什么啊?!怎么会是这样,这不可能,绝对不可能!我拽着母亲的手,拼命地摇晃着。
孩子,你先冷静,不要激动,听娘把事情说完!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,幽幽地说道。这,也正是这么多年来,为什么我一直偏袒丫头而不偏袒你的原因……母亲接着说。
我放开了母亲的手,呆愣愣地坐在那里,却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。
孩子,我知道作为亲生母亲,这些年来我这样对你,也许是不公平的。可是你知道么,丫头从小就失去了父母,她更可怜……我不希望她在我们家里受到任何委屈……所以只是委屈了你!母亲终于没能控制住眼中的泪水,泪水从她那因激动而抽搐变形的脸颊上缓缓地流了下来……
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个花布包里的东西是什么吗?今天娘就让你看看。母亲一边说着,一边颤抖着打开了手中的花布包。
那是一个用旧花布手绢包裹着的布包,打开手绢,里面是一张薄薄的宣纸,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折叠的宣纸,里面的东西终于露了出来。
布包里珍藏着的是一幅时间已经很久了,像纸已经有些略微发黄了的黑白相片。相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,面容秀丽而端庄。整齐的刘海两边,梳着两条乌黑光滑的辫子。女人的一双眼睛聪慧而有神,微翘的嘴角仿佛挂着甜甜的笑意……
娘,这个……这个人……她是谁呀?!看着相片,我越发感觉有一种一头雾水的感觉,百思不得其解。
她就是你娘,孩子,她就是我啊!儿子,难道你真的没有看出来么……母亲颤抖着放下相片,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我说。浑浊的泪水再一次地流出了她的眼角……
怎么会这样,我呆呆地望着相片,一脸茫然。
孩子,你坐下,听娘讲给你听。过了好一会儿,母亲才慢慢地平和了下来,缓缓地说道。
于是,从那一刻起,我才终于知道了母亲以往的辛酸经历,以及小妹和我一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缘由。
原来,小时候,我们的家并不在现在居住的这个村庄。那时,我们住在另一个村子里,我们的家和小妹的家离得很近,两家是相处得较好的邻居。
在我三岁那年的一个晚上,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小妹的家烧得荡然无存。她的亲生父母也没能逃脱厄运,被活活地烧死在了火海里。
当时,浓烟滚滚,烈焰炽人。命不该绝的小妹的凄厉的哭声,象利刃在绞割着母亲的心。尽管小妹所在的草屋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,但执拗的母亲还是不顾众人的阻拦,毅然地冲进了草屋。
当母亲摸索着找到了小妹,并把小妹的身子用上衣包裹着,跑出草屋的时候,草屋终于轰然倒塌了。一根燃烧着的房梁,压在了母亲的左腿上。
小妹被母亲毫发无损地抢出来了,但那场火却从此改变了小妹和我们全家人的命运,那个时候小妹才仅仅有十个月大。
由于严重的烧伤,母亲的面部肌肉扭曲变形,无法恢复常态,面容变得丑陋而可怖。左脚的一根神经和肌腱也因为挤压和灼伤而坏死和萎缩,导致日后行走不便,成了一个跛脚的女人。
小妹因为没有了亲人,只能落户在我们家里。面对着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和一个面容严重烧伤的跛脚女人,父亲每天都沉默不语,只是拼命地叹气、抽烟、酗酒……
终于,在那场火灾发生后一个月左右的一天夜里,父亲和母亲因为小妹的事情吵了起来。也就在那个夜里,母亲抱小妹拉着我的手,在父亲的咆哮声中被无情地赶出了家门,从此开始了我们三个人一起相依为命的生活……
故事讲完了,母亲擦了擦眼角,接着又长叹了一口气,幽幽地说:“其实这也不能怪你父亲,有谁又会喜欢守着一个又瘸又驼的丑八婆呢……”
母亲的话象针尖一样刺痛着我的心!
娘,您不要说了!我强忍着泪水,拾起了那个包着相片的花手绢,把它轻轻地放在了母亲的手里。
可惜,你的父亲他也已经死了。就在我们分开居住的第二年春天,外出做工的他,被坍塌的矿井给活活地埋在了地下。……我不怪他……这块花手绢是你父亲生前用过的,今儿个,你就把它收起来权当留个念想吧!
母亲的神情慢慢地恢复了常态,不再流泪。她好象是在讲述着一个遥远而又空蒙的故事,而我却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,终于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,伏在母亲的肩上号啕大哭了起来……
几年以后,我因工作调转,来到了现在所居住的城市,并且恋爱、结婚继而有了一个女儿。小妹也在师范毕业后,分到了家乡所在的县城,成了一名中学的语文老师。
此间,我曾特意回乡下来接过母亲,希望她能到我自己的新家中住上一段时间。可是每次母亲总会百般的摇头,不肯和我到城里。她说她已经习惯于在乡下住,换了地方会不习惯。又说自己的模样怪怪的,别吓坏了儿媳妇和乖孙女。
转眼间,女儿五岁了,都已经上了幼儿园。可我接母亲来城里住一段时间的愿望,却一直未能实现。
如今,我又带着女儿,踏上了归乡的火车。想象着很快就可以看到了久违的母亲,我的心中不禁又象汩动的海水一样,久久地难以平静。
女儿还在铺位上沉沉地睡着,窗外远方的天空,已经朦胧地透露出些许灰白色的微光,天就快亮了。
故乡,我就要回到了你的身边了,我低声地喃喃自语。透过车窗外朦胧的微光,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母亲那张丑陋而熟悉的面容。
是的,我看到了,我看到了母亲。我看到了母亲正驼着背,正一跛一跛地从我和女儿的对面蹒跚地走来。
“我的孩子……”,微拂的晨风中,我分明又听到了儿时常听到的,那一声声亲切而又熟悉的呼唤。
而那个呼唤我的人,正是我那久违的,丑陋而又年迈、日渐苍老的母亲啊……
03。07。2004
作于 沈 阳